双方气机交锋,好似拔河,老者这一抽身,便是直接放手,让裴文德一身气势尽数落在虚不受力的空处。
身形一晃,裴文德双膝微弯,使出个下坠之势先将身子稳住,然后咬一咬牙,强行逆转气机。
一声闷哼,裴文德嘴角渗出血迹,脸上同时泛起红晕然后迅速苍白下去,气机不复先前沛然稳定,有如灯火欲风摇曳开来。
长呼口气,暗暗调匀翻涌气血,裴文德双手从刀剑上挪开,同样主动后撤数步,双手抱拳,隔着黑裘男子对悄然退至其身后的灰衣老者正色说道:“老前辈武功盖世,裴文德今日受教了,定当铭记在心,日后必有回报。”
刚才和灰衣老者气机交锋,裴文德虽然处于下风,但始终能够坚持身前三尺不动,反而有砥砺之功,对方突然抽身退去虽然有些超出他意料之外,但本来也不算什么。
他大可以借机将一身气机宣泄出去,甚至裴文德心中有一种直觉,他这一次出剑必然极快,堪称生涯之最,说不定就能打破自己同此地的那层触手可及的屏障,真正与这鹳雀楼精神气韵连接起来。
只是心念一动后,裴文德并未顺势出剑,宁愿拼着身受内伤,也要逆转气机,将这勃然欲发的一剑强行压下。
看着裴文德举动,灰衣老者脸上微微泛起异色,以他眼力自然看得出来裴文德方才处境,甚至可以说这正是他故意营造出来。
本来他以为裴文德少年心性,意气风发,应该会理所当然地拔剑出剑才对。
否则对方也不会明明在感知到自己有意放出未曾收敛的杀意,又知晓和自己之间差距时,还要冒着风险贸然上前主动触怒自己。
却没有想到临了,裴文德居然能够将一腔心意强行压下,而且神情从容,不见憋闷委屈之色,虽然说这种选择未必正确,但是对于裴文德这样的少年人而言可以说很是难得了。
只是这样一来,看上去除去只会让灰衣老者杀心更重之外,似乎再无其他作用,说是弄巧成拙也不为过。
更不用说裴文德话语中隐含的怨恨威胁之意了。
“裴文德,你是河东裴氏族人,出身于哪一房?”
黑裘男子毕竟也见识了不少,又有灰衣老者压阵,迅速镇定下来,没有忙着去责问老者身为扈从之前为何主动退下,反而眉头一皱,抓住了裴文德言语中的某些细节,冷声问道。
虽说之前裴文德在对他拱手施礼之际就已经报出名姓,不过那时候他心魄被裴文德气势所摄,脑海中一片空白,哪里有心思注意到这些。
直到裴文德这次对灰衣老者开口,黑裘男子才真正反应过来。
一提“裴”姓,稍有常识之人第一个念头无不率先联想到河东裴氏之上,这便是门阀世家千年传承最直观影响力的体现。
更何况以裴文德气质武功,无论是他还是灰衣老者,都认定必然不是出身于寻常人家,两者恰好可以连接上。
想到这里,黑裘青年本就烦躁复杂的心中不由更乱几分,甚至生出一抹后悔出来。
河东裴氏世代簪缨,冠裳不绝,虽说多年传承下来,三支五房血缘联系已然单薄,不算亲密,甚至不乏因为政见不同下手构陷暗害之事,但仍然不容小觑,更不要说与其他门阀世家相互联姻结亲。
以裴文德武功气质,绝对不是什么偏房支脉能够养出,一定是最纯正的嫡系,蒲州城亦算是京兆之地,若是裴文德身死于此,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抹平。
他出身确实高贵非凡,但是却有一种不可对外人道明的尴尬私隐,故而总有一些名不正言不顺,所以才会大好年华带着灰衣老者四处浪荡,游历天下。若是因为截杀裴文德,不小心留下痕迹,被有心人查到,也是难以幸免。
他胸中犹有大志未曾伸张,单因为区区裴文德一条性命将自己拖下水去实在太不合算。
当然,这不是说他就因此打算和裴文德一笑泯恩仇,化干戈为玉帛,而是在心中盘算开来,何时何地动手,怎么样才能够更加隐蔽不为人知。
“正是。”
裴文德轻轻点头,道:“裴某确实出身河东裴氏东眷一房,籍贯怀州,族中排行十三,兄台唤我一生一声十三郎即可,家父讳字为休,表字上公下美,经监察御史,右补阙,如今身就职国史馆,掌修国史,裴某此行上京便是应家父安排赴进士试。”
“原来是他。”
黑裘青年手指不自觉伸向腰间,在那柄玉竹做骨的折扇上缓缓摩挲,眼神越发晦暗。
贩夫走卒并不清楚朝廷官职之间区别,对于他而言却是不然。他相信裴文德所说并无虚言,也是因此他才更觉棘手。
大唐科举取士,进士虽然清贵,但授官却极为谨慎,即使正统进士出身都要从九品起步,然后因功和资历累迁,裴文德所提到其父担任过的三职品阶并不算多高,但是却不是寻常人可以担任,各有讲究,三者联为一线之后,一条线络也就昭然若揭,清晰可见,下一步怕是就要外放,真正执掌一地运转,然后再次召回朝堂,经六部入三省,完成最后一步。
事实上,男子因为出身关系,甚至确实听说过裴文德父亲的姓名,并不是因为更加清贵,前途大好的国史馆修撰,而是在这之前的右补阙一职中,他上书极谏,将一场有可能席卷朝堂的天大风波消弭无形。
这件事和男子家族大有干连,所以他才隐约记下了这个品阶并不算多高的名姓。
“玉竹做骨,象牙为坠,这一面美人图更是栩栩如生,夺天地之造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