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又能说福无双至,薛家兄妹的终身原本高不成低不就,蹉跎了数载难得周全,孰料月老三顾两频,不独薛蟠宝钗,连薛蝌都在半年间得了佳配。 既然名为冲喜,万事自然从权处分,媒聘大礼俱行减省,薛家一意屈就、王氏急于求成,十来日光阴便将婚期定了下来。 良月一场秋霜,直隶颇有赶早进冬的迹象,大人倒是无碍,贾芃年纪尚小,一时不慎受了凉气,凤姐心疼上火,日日围着儿子请医延药,不但张夫人对时看三趟,颜氏都要早晚瞧一瞧,幸而贾芃生来康健,头两天无精打采,再养一养便带了笑容,做伯母的颇喜欢这个侄子,将那西洋番邦进贡的精巧物件拿了许多来哄他,凤姐愈发欢喜,对上尤鸳二人也有笑容。 除了晨昏定省,鸳鸯整日闭门针凿,等闲不会出来,凤姐原就敬她人品,再知丈夫并无非分之想,反倒晓示下人以礼相待;尤二姐身怀六甲,贾赦夫妇毕竟看重孙子,虽说不可事事顺意,面上还能勉强过得去,每逢婆婆前来,必要亲自近身伺候,倒令张夫人把先前的不满减去了三分。 “千岁金安!”却说颜氏这日刚进东小院门口,冷不防撞见央求尤氏跟着进来看二姐的尤家母女,尤老娘与尤三姐见是克星驾到,慌忙跪在正道两侧行礼,唯恐触犯齐鲁公主的虎威。 “起来吧。”不看僧面看佛面,尤老娘终是贾珍的岳母,尤二姐也不是贾瑚的宠妾,颜氏多少要为尤氏留下三分余地,“尤老太太似是清减了许多,身上也不爽利么?很该保重才是。” 尤老娘受宠若惊:“承千岁娘娘垂问,贱躯尚可支撑。” 颜氏点点头,又见尤三姐素脸朝天,与早先所观直如两人,心中的诧异闪逝而过,转身自去正房不提。 能在荣国府刊刻《八卦周刊》的冬梅很快就为主子解答了疑惑:“理国府有位旁枝公子,平素最爱扮妆串戏,几年前不知怎的教尤家三姑娘瞧见,自此种下痴念,前些日子摔簪立誓,今后修身养性,柳公子一日不来迎娶,她是一日不能开怀嫁人,琏二爷与柳公子相熟,有意居中说和,成全他们的良缘。” “风月公子配上宛转尤物,确实算是门当户对。”颜氏笑道,“珍大爷的意思呢?” 冬梅笑回:“珍大爷既难割舍尤姑娘,又瞧不上柳公子,撺掇尤老太太劝她另寻佳婿,兵部的孙郎中成了东府常客,尤姑娘便道‘若是柳公子于我无意,依从姐夫嫁给姓孙的为妻又有何憾?’珍大爷欢喜,吩咐大奶奶置办嫁妆,尤姑娘自己则找琏二爷的门路,这才硬着头皮过府——” “兵部孙郎中?”颜氏微微皱眉,“孙祖绍?” “是孙绍祖!”夏莲笑道,“说起来他爷爷是老国公的门生,真要客气呢,与大爷平辈论交不为失礼,偏偏一口一个‘世叔’称呼,实在叫人脸红!” “你看差了他!”颜氏摇摇头,“这等人居于下位能做儿孙,倘若两家权势调换一番,他怕要与老爷认平辈的。” “不拘跟了哪个都是她的果报!”冬梅忍不住嗤笑,“一个是外号冷情二郎的公府后裔,一个为自诩贾相忠犬的世袭官身,也不算很辱没皇庄头领的千金。” 颜氏正待说话,外头忽然“啪”的一声响,紧跟着就听到秋菊呵斥丫鬟:“要死了,这是什么东西也能叫你糟蹋!” 话音未落,秋菊气鼓鼓地打帘进来:“主子,您看鹂叶,白长一双巧手,总是不愿用对地方,好好的盘子一摔粉碎,够把她卖五十回了。”跟在她身后的鹂叶不敢争辩,跪在地上请罪讨罚, 秋菊嘟着腮:“主子,这可是先帝爷禅位那年河南巡抚贡上的汝窑釉盘,天底下再没有第二只的——” “当是碎碎平安罢。”颜氏站起身,“道行有道,咱们在背后嚼人是非,神明就借鹂叶的手教我破财,半点儿欺不得皇天!” 秋菊撇撇嘴:“主子,偏心护短的话您都说的这般漂亮!早先奴婢打了玛瑙碗,您还教奴婢从月例中补呢。” 春兰笑骂:“你这小蹄子不知好歹,鹂叶打的青瓷盘是主子私房,你坏的玛瑙碗为荣国府公物,能是一回事儿么?告着委屈好似主子没有替你找补一般。” 鹂叶忙道:“原是奴婢大意,秋菊姐姐也是怕主子见怪奴婢,这才情愿遮挡不是。” 秋菊脸色稍霁,春兰点点头:“你会说话。” 颜氏便道:“把瓷碴子清扫干净!茗儿喜欢赤脚乱跑,别叫他割了。” 鹂叶向颜氏磕了头,出来时早有殷勤卖好的小丫鬟收拾利索,只得转回下房去做赔情的针线。 齐鲁公主府的产业遍及四海,京畿左近的商铺按月便来报账,云贵湖广这等偏远地界的总柜行管从十月底就该北上,加之三洋航路的统制、关外庄产的头领,漠北草场的首役——论数量比那进京述职的道台、奉旨面圣的将校都要多出两倍来。 既恐往来不便,颜氏索性搬回了公主府,王氏一意筹办宝玉的婚事,贾母不愿管她,张夫人平素大度,凤姐是晚辈,独这一层约束离开,更能便其大展手脚,不知将公中财物搬了多少出来。 靠着齐鲁公主发财的亲贵不少,作为利润分沾者,陵远街外的热闹场面并不能刺激大青宝塔尖的神经,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,为颜氏保驾护航是他们不愿推拒的职责和任务。 当然,女财神还没有达到万民着迷的程度。 忠恂王妃看着账本太阳穴狂跳,在丈夫回来时忍不住抱怨:“爷,咱们要还没有生财的法子,怕到过年就变成京师的笑柄了!” 忠恂王眉头微皱:“哪里至于如此!” 忠恂王妃想挠墙:“连上夏冰冬炭和你的俸禄,一年顶天能得一万来两银子,几处庄子加起来撑破三四千的收息,皇上的万寿、母后母妃与主子娘娘的千秋、皇子大婚添丁的贺礼——几注加一块儿过万两开销,府里上下一百多口人能去喝风么?” 今时不比往日,太宗皇帝在位时,忠恂郡王也是排得上号的皇子,进京的外官不拘亲疏都得敷衍打点,再者家口稀少,用度亦称有限,现在么——灰色收入是不要想了,侧室子女一大堆,此消彼长之下,寅吃卯粮都算忠恂王妃勤俭持家。 忠恂郡王头皮发麻,王妃继续算账:“一年还有两个月在后头,我们拆东墙补西墙委屈着过便罢,可孩子们渐大了,姑娘家没有嫁妆出得了门吗?” 虽说只有两个儿子,既然身为嫡母,大面上的事儿还得敷衍将就,总不好打自己的脸让王府颜面扫地。 “别的王府是怎么应对的?”忠恂郡王想了一想问道,“他们就能变出银子来?” 忠恂王妃抓狂了:“我的爷,咱们家没底子啊! ” 皇子开府都有二十余万两不等的白银作为安家费,加上皇子妃的一百三十九抬嫁妆,哪怕坐吃山空呢,支撑一家人挥霍十几二十年也算平常,与其他王府不同的是,九年前忠恂郡王获罪,一应浮财全教金陵公主搂草打兔子充了军饷,待其遇赦回京,皇帝自己都是捉襟见肘的局面,哪有闲钱贴补庶弟,从忠恂王的角度讲,不必守陵终生已算皇恩浩荡,如何有脸讨要家产,好在得到胞兄辅助,勉勉强强在京城站稳了脚跟,想有富余却是痴心妄想的。 “呃!”忠恂王明显意识到了问题的由来,“就没有来钱容易的买卖?” “有!”忠恂王妃气顶脑门,“你得空往陵远大街走一走,那里的人短住一个就是一条财路。” 忠恂郡王大不自在:“财大压身,前明的沈万三捐银修城墙,朱元璋险些把人宰了;她更厉害,丈夫领军为妻供饷,纵然挣下金山,难道不怕替人做嫁衣?” “怕?人家真就犯不上害怕!”忠恂王妃嗤笑道,“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孙坐龙庭,哪个要将齐鲁公主如何,还能进得了太庙么?” 忠恂郡王默然不语,良久方道:“把银子拢一拢,她能干的,咱们难道就干不得?” “爷!您是三十几岁的人了,竟然还说这样的孩子话。”忠恂王妃摇头苦笑,“您且打听打听,齐鲁公主可是只会捞钱的主儿么?晋商传承数百年,那是多么深厚的根基,短短三四年的光阴,八家为首大户连打算盘的地方都找不到。” 忠恂郡王垂头丧气:“我去找四哥商量。” 雍亲王没被抄过家,哪怕收益方式传统,毕竟是皇帝最倚重的宗室之一,身为户部当家,决计不用担心缺钱花,在听胞弟诉苦后建议:“赶明儿我试试皇上的口风,哪怕能把弟妹的嫁妆讨回来也是好的。” “混账话!”出乎雍亲王意料之外,一向宽容的永泰天子龙颜大怒,“朕念先帝仁心,降特旨恩赦于彼,不料伊仍未知足,竟欲倒翻旧罪,饰逆为忠,是可忍孰不可忍也!” 雍亲王战战兢兢,免王冠拜伏阶陛:“臣弟糊涂,臣弟万死!” 皇帝捶案:“而今虽享太平,囊时艰难,朕一刻未忘,非常之机当行非常之法,金陵公主所传号令,不但合于太zu圣意,先帝与朕莫不首肯,再有轻慢谤侮者,朕当重法裁之!” 皇太子并康诚恒顺诸王慌忙出班,替请罪的雍王陈情,皇帝余怒未息,当场将其黜为双字亲王,忠恂郡王革去差使,命其闭门思过,以观后效!